僧语 | 往生这件小事

 

南无阿弥陀佛

这一天我要从弘愿寺返回北京。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的车,弘愿寺到泾县高铁站约要一个小时,故而至少七点半就得从寺院出发,前一天正好碰见刘洋,他说到时他去送我到高铁站,为了保险起见,刘洋说可以再提前一点儿走,于是我们又把时间调到七点十分。

刘洋还说七点十分他会准时来我房间,帮我拿行李。

早上五点半便醒了,又躺了半个小时,六点起来洗漱,收拾房间,拾掇行李,没想到二十分钟不到一切便都弄妥了,接下来,便是等待。

昨夜睡得甚是安稳、沉实,昨日白天各种思虑也经过一觉沉淀大半,此时神清气爽,身轻心安,嘴里不由自主地轻轻念起佛号,边念边在手中捻着一串大粒的崖柏佛珠。

外面下着小雨,屋里比昨日凉很多,好在有电暖气,靠近暖气的地方暖烘烘的。雨很小,小到只看到地上湿漉漉的,完全听不见雨声,倒是能隐隐听到远远的来迎殿中传出的念佛声,还有树上鸟儿鸣叫的声音,心中静谧且安详。此时的我,丝毫没有要让时间快一点或慢一点的想法,口中缓缓的念佛声,佛珠捻动过程中摩擦着手指,眼前是悄悄从空洒到地面上的雨,听觉、触觉和视觉,这三种平时毫不相干的感官觉受,此时竟然如同三种乐器合奏着一首美妙的曲子,身心舒畅以极。

长这么大,第一次感觉到等待一件事的发生,也可以如此的安闲、从容,完全是一种享受。

于是,我就这样念着佛,等待着;等待着,念着佛。

偶尔在念佛之外,也打打妄想,有那么一时,忽然想到:咦?此情此景,隐约在读到哪本书时曾经出神地幻想过呢?哪本书呢?……噢,对了——《盲眼老人预知时至》!

那个悲苦的老人,一生嫁了四个男人,第一个嗜赌离异,第二个车祸身亡,第三个矿难而死,第四个暴病先卒,儿女被卖,或强行分离,老人晚年一身多病,双目失明,偶然侄女教念了一句“阿弥陀佛”,在完全不了解佛教道理,甚至都没有三皈依的情况下,只是单纯想见到思念已久的弟弟而发愿往生净土,念起这句佛号。

念了一段时间之后。在2009年12月8日的早上,老人穿着特别准备的漂亮衣服与鞋子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手拿着平时念佛的佛珠,身无病苦地随佛而去了。其实,老人在这一天之前很久就跟亲人说:“阿弥陀佛有来看我,要来接我走了。”只是家人都不信,就连教她念佛的侄女都不相信,还以为这个83岁的老人罹患了老年痴呆症。

我当时就是读到老人家梳理得整整齐齐等佛来迎这个情节,出神地幻想着:我要是往生的时候,是不是也会经历类似这段美好的等待。

而今天这段静谧美好的等待,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某一天往生的场景。

当然,老人的往生净土和我的等人来送去车站是绝然不同啦,人家那是要卸去那个她一生苦痛万分的肉壳,换上那金刚不坏、永远青春,神通如意、端严无比的虚无之身、无极之体,人家是要把生生世世的烦恼画上一个句号,开启大悲无限、快乐无忧的菩萨生命模式。

而我,今天只是把这个色壳子从宣城吭哧吭哧地运往北京。本来刚刚适应宣城初春之冷,到了北京,还得继续适应暖气刚停的料峭春寒;过了今天,我仍旧还得继续着被习气裹挟不已、业风吹拂不息的痛苦生活,故而我们同样都是等待,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的。

可是我总觉着,有哪些方面也许是有相通之处的。

我无法确知老人家往生前待佛来迎的心态究竟是如何的,可能无论任我如何去想象,也不能体会那种心情,激动吗?心潮澎湃?——怎么可能呢?极乐世界是成佛的世界呀!即将走向成佛的人怎么会激动兴奋呢?激动是凡夫才有的情绪吧,那时的老人已是半凡半圣了;欢喜?欣慰?肯定是有的,总算佛没有辜负老人的信任,今天果然如约而至了,这一生的悲苦,总算熬出头了;百感交集?就像弘一大师的“悲欣交集”?许是有,毕竟她要跟这个让她爱过、恨过、笑过、哭过、忧过、痛过的世界说再见了……

但也许老人家什么特别的心情也没有,也许就像现在我的心情一样,平静、自然、小小的欢喜、无波无澜,也许她就像我现在这样等着人来接,然后送到车站一样,这是一件小事,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小事,但我其实更愿意相信老人家在这样的平静自然中见佛欢喜西去,没有留恋与期盼,就像我等会儿要提包走出这个房间,绝不会回头看一眼这个房间,或兴奋地奔跑向大路,因为这是一件小事;更愿意相信老人没有激动与失落,就像我等会儿要从容地走出去,看看阴沉的天,搓搓手,与刘洋随口闲聊着,绝不会激动地连蹦带跳或者垂头丧气,因为这是一件小事;更愿意相信老人不会有过分的自信或隐隐的恐惧,就像我等会儿将从容地坐在刘洋开的车上,看着窗外的风景,绝不会说很多不着调的话或心中害怕刘洋把车开到沟里去,因为这是一件小事……

世界上有很多的小事每天都在发生着,我宁愿相信往生这件事发生得就像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小事一样,譬如眼前的春天,某个窗台下一棵不知名小草从土中探出了头;譬如秋天到,一片黄叶子被风吹到轻轻一撼动,便离开了枝头,悠悠地向大地飘去;譬如小孩子聚精会神地堆着积木,譬如人们傍晚吃饱了饭,信步走出家门散步……这些都是小事,小事发生的特点便是“小”,小到人们不经意,小到可以让人不加关注、不加心力的情况下便发生,发生的是那么自然、从容。我们果能静下心来,品味这些小事,还会感受到小事之美,小事之隽永;相比之下,所谓的大事让人心中紧绷,情绪起伏,甚至耗尽心力。

佛性就是“自然中自然相”,往生净土既是趋近于佛性的,那么发生的过程也应该是最最自然的,不假造作的,就像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小事一样。

但其实说小又不小,浩浩荡荡的佛菩萨前来接引一个人往生,法界便多了一尊“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”的佛陀,岂是小事哉?但也许“至大而小”,大到极点便又成了小。

死亡这件事,对每个当事者与当局者来说,都是其一生中最大的事情之一,所以古人常感慨说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尤其对于当事者来说,更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,可以说一生中没有什么比这件大事再大,因为一切的心思造作、激情与生命力,只要逢到这个字,便一切化为云烟。故而当死逼近一个人的时候,除去身体上的剧苦,人们内心真是有万万千千的反应,无限的悲惧,种种的不甘,忧虑,愤恨,悔恨,求饶,求救……我曾眼见一个亲戚,检查出癌症后的一日,在饭桌上,一个中年男人,当着周遭一群亲人的面,失声痛哭,久久不停,小的时候,他在我心目中是多么的伟岸啊!彼时的幽默、坚忍、乐观、尊严荡然无存,像一头牛被人拉向屠宰场,万般扯拽,终归步步向死,真是可怜!

所以,死亡是件大事。

然而,同样是死亡,盲眼老人的死,却是一件小事,小到只如春草发芽,秋风叶落,小到只如我现在这般平静地等待刘洋接我去车站一般。

而古今往生事例中,像盲眼老人这样从容往生的实在太多太多了。因为念佛的缘故,无量悲惧与泪水交织而成的“死”这件大事,竟成了平静与欢喜,自在与安心的小事,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!

过去读书读到苏格拉底之死,特别有感慨。公元前399年6月某天的傍晚,在雅典监狱中,年届七旬的苏格拉底与妻子、家属做最后的道别。他散发赤足,衣衫褴褛,但是神情却非常镇定,丝毫看不出将要被处以死刑。妻子和家属走后,他又与几个朋友交谈起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狱卒端着一杯毒汁走了进来,老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,然后,安详地躺在床上。突然,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,翻了个身面向他的朋友说:“我曾吃过邻居的一只鸡,还没给钱,请替我还给他。”说完永远地闭上了双眼。

当时我读到这里,心想:苏格拉底果真不同于普通哲学家,是有其现量境界的修行人。可是转念一想,很多念佛人虽然没有他那样弘大深邃的哲学思考、个人修持的功夫境界,却也能在死亡这件事上达到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呢!甚至还要更高,比如盲眼老人,比如崔婆,比如黄打铁……即使有的念佛人走得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平顺,也许也有痛苦,也有挣扎,但看到不平顺的表相也只是旁人罢了,念佛人个体感受到底如何,那是只有当事者自己清楚的,我确信的是:对比于不念佛人的死苦,念佛人所受的死苦,已经是大海水之于毛滴水的差别了。

《阿弥陀经》上说:“彼佛光明无量,照十方国,无所障碍。”仰蒙无碍广大之佛力,让小小凡夫本应扒掉一层皮、穿肠剖腹一般的死亡之大事,变成了一桩轻松自在、安详欢喜、从乐入乐的小事!

脑子里妄想折腾得差不多了,时间也快到了。

七点十分,我的门被推开,刘洋来了,笑盈盈地将床上的包一拎而起,说:“师父,走吧!”我答:“好,走!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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